一个日本华裔初中生能够注意到李白《静夜思》这首诗在中国和日本的差异,这说明有时候研究一件事情未必需要多么高深的理论和历史知识,但是最好从几个角度来观察,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往往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。循着这个思路,今天我们把《静夜思》英、法、日(以及由日文本转译为英文的)译本做个比较,体味一下《静夜思》的意境,并且探讨一下诗中“床”的含义。
我所搜集到的李白《静夜思》的英文版本超过30种,有的是中国学者翻译的,也有的是外国学者翻译的,也有的是中国“草根”网民的集体创作。且不说别的,就是“静夜思”这个诗题的译法就五花八门,有人直译为Thoughts in a Tranquil Night或者干脆译为Night Thoughts(夜思);也有译者认为在静夜思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,不说也罢,所以翻译成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、On a Quiet Night(静夜),还有译者干脆放弃“静夜思”的原题,试图找出静夜思的意境:The Moon Shines Everywhere(一地月光)、Nostalgia(思乡)等等。限于篇幅,在这么多的译本中,我今天只引用北京大学许渊冲先生以A tranquil night为题的翻译(括号内中文是我的“反译”):
Abed, I see a silver light(在床上,我望见一缕银光)
I wonder if it‘s frost around(我思忖,那是否遍地白霜)
Looking up, I find the moon bright(向上看,我发现闪耀的月亮)
Bowing, in homesickness I‘m drowned(躬着身,我陷于思乡的情殇)
出生于1921年的许渊冲先生曾从师钱钟书先生,是诗词翻译的老前辈,中英、英中、中法、法中互译,无人能出其项背,堪称翻译界牛人。钱钟书先生评价他的翻译“直追李白灵魂”,而其同窗好友杨振宁先生则评价他翻译的诗歌是“没有戴镣铐跳舞”。
我手头没有许先生翻译的《静夜思》法文版,但是可以给各位看一下法国汉学家德理文(Le Marquis D'Hervey-Saint-Denys)的译本,他是这样翻译《静夜思》(Pensée nocturne)的(括号内中文还是我的“反译”):
Devant mon lit, la lune jette une clarté très vive ;(在我的床前,月儿洒过一抹明亮)
Je doute un moment si ce n‘est point la gelée blanche qui brille sur le sol.(我一时疑惑,是不是白霜让满地生光)
Je lève la tête, je contemple la lune brillante ;(我抬起头,我凝视着闪耀的月亮)
Je baisse la tête et je pense à mon pays.(我低下头,我想念着家乡)
上述《静夜思》的英语和法语译本表现出的意境各有千秋,但是它们显然都是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的直译,而且有一个共同点,那就是把诗中的第一个字“床”理解并翻译成了睡觉的“床”,即英文的bed和法文的lit.许先生的英文版用的是副词abed,即“在床上”,而法国汉学家德里文则直接说devant mon lit,也就是“在我的床前”。
相比之下,借用了汉字的日本人占尽了便宜。一首唐诗拿来,可以不需要翻译,有足够汉字基础的日本人可以直接音读唐音古韵琅琅上口。当然,对于大多数普通日本人来说,也还是要翻译,即把一部分汉字变成训读再加上表示语法关系的假名才能真正理解,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白话文。这样翻译出来的《静夜思》的日语版是:
床前月光を看る
疑うらくは是地上の霜かと
頭を挙げて山月を望み
頭を低れて故郷を思う
这就是日本流行的《静夜思》,从其中的汉字可以看出,它所依据的汉语原始版本是“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山月,低头思故乡”,而不是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那么,现在的问题是,日本人会怎样理解《静夜思》中的这个“床”字并把它翻译成英文呢?
其实,世界上最早、最全面地把李白的诗翻译成英文介绍到西方的人就是一位日本人。日本留美学者小畑薰良(Shigeyoshi Obata)1922年在纽约出版的The Works of Li Po, the Chinese Poet(李白诗集)是世界上最早的李白诗译文集,其中就翻译了《静夜思》。这本书共选译李白诗一百二十四首(包括杜甫等有关李白的诗八首),其中第27首(第55页)就是静夜思,其译文是:
On a Quiet Night
I saw the moonlight before my couch,
And wondered if it were not the frost on the ground.
I raised my head and 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,
I bowed my head and thought of my far-off home.
相比前面许先生和法国汉学家的译作,小畑薰良的译本平铺直叙,貌似少了些文采,但是却准确第地表达了原诗的内涵。从第一句I saw the moonlight这句话,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是“看月光”的翻译,而第三句“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”则毋庸置疑地是“望山月”的翻译。也就是说,小畑薰良的英文译本所依据的是“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山月,低头思故乡”的日本流行版。这并不奇怪,因为小畑薰良本身就是日本人。闻一多先生对小畑薰良翻译的《李白诗集》有过这样的评价:“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,但是大体上看起来,依然是一件很精密、很有价值的工作。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,那许是应该归罪于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;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。打了这几个折扣,再通盘计算起来,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”。
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言,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。各位注意到没有小畑薰良是怎样翻译《静夜思》这首诗的第一个字“床”的?他没有用bed,而是用了couch!什么是couch,网上查一查韦伯词典
couch: an article of furniture for sitting or reclining (一种用于坐或者斜倚的家具)
从现代的意义上来说,couch应该是“长条沙发”,在上个世纪初小畑薰良在翻译《静夜思》的时候,couch的形象应该更接近“座椅”、“凳子”。“座椅”固然可能用来睡觉,但是却不是放在卧室里的“床”(英文的bed或者法文的lit)。我以为,小畑薰良之所以选择couch这个英文词来翻译“床”,而不用更浅显的bed,这是考虑了这首诗(“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山月,低头思故乡”)的意境。也就是说,按照小畑薰良的理解,《静夜思》所描写的场景应该是诗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“看山月”。
这样看,“床”其实就是个凳子,对马未都先生的“马扎说”也算是个旁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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